Friday, December 7, 2018

“大跃进”饥荒中粮食的供给、分配与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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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跃进”饥荒中粮食的供给、分配与消费




几十年来“大跃进”饥荒成因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问题。本文基于历史文件资料并结合实证研究,从粮食总供给、超额征购、人民公社内部分配和消费三个层次对近20多年关于饥荒成因的国内外文献进行了研究,得出如下结论:单一的FAD因素和Entitlement因素很难解释整个饥荒;超额征购是农业浮夸和工业化加速两方面原因的结果,但农业浮夸主要影响饥荒前期;公共食堂更可能是一系列其他政策变量的代表,集体积累及其对饥荒的影响可能被高估,自留地和家庭副业并非公共食堂绑定政策;由于整个时期关键政策和影响因素的变化,将饥荒从1959年划分为触发和持续两个阶段更为合理。
1959-1961年中国“大跃进”饥荒是人类历史上最惨重的灾难之一,几十年后受灾居民的身体健康和储蓄能力仍受影响。虽然有人认为饥荒已经逐渐远去,但上世纪末朝鲜及近几年马拉维和尼日尔的经验表明这还有一定距离。在农业基础设施薄弱、气候条件变化以及成本上升的情况下,即便当今中国粮食安全也依然面临严峻问题,再次回顾“大跃进”饥荒,进一步从制度上理解其成因仍然很有必要。
关于饥荒成因,目前权威的解释主要有3类:粮食总供给下降(FAD因素)、农民实际粮食占有量下降(Entitlement因素)、公共食堂降低粮食分配和消费效率。粮食总供给下降的解释主要有退社权丧失降低生产激励和农业资源转移导致农业生产崩溃。农民实际粮食占有量下降缘于城市偏向政策和工业化加速引起的高征购,以及农村集体高积累。公共食堂制度降低效率是因为前期浪费粮食以及后期政治权利不平等降低公社内部粮食横向分配效率。无论如何,粮食的供给、分配和消费总是探讨饥荒成因的核心。
但以往研究大多太过依赖于数据,而未能立足于整个时期的制度变迁。在高度集权、令行禁止和严格计划的时代背景下,从中央文件提炼出的制度框架显然更能客观描述当时经济社会状况。“大跃进”期间,粮食在整个经济体中的生态循环逻辑为:生产与总量供给—政府与农民间的权衡(征购与返销)—农民内部分配和消费。以这个链条为经,以时间为纬,能够使我们跳出传统分析框架,更加客观地厘清问题。本文基于这个思路,立足中央历史文件资料并结合部分实证研究,对以往文献存在争议的主要地方进行了梳理。
接下来本文安排如下。第二部分介绍当时粮食流通制度和供需形势,讨论FAD因素和Entitlement因素的分阶段适用性。第三部分剖析超额征购的形成机制,讨论工业化加速和农业“浮夸风”的影响。第四部分从公共食堂、集体积累以及自留地和家庭副业三个方面讨论农民集团内部粮食的分配与消费。最后则是结论部分。
二、粮食流通制度与供需形势
不论是18世纪爱尔兰马铃薯危机和清朝光绪年间“丁戊奇荒”,还是19世纪乌克兰及孟加拉国饥荒,抑或2000年后马拉维和尼日尔饥荒,食物供给和流通总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中国“大跃进”饥荒也不例外。正确认识当时的粮食流通制度和整体供需形势是理解这场饥荒的基础。
1.“大跃进”期间粮食流通制度
在工业优先发展的战略背景下,中国政府通过户籍及人口流动管制、农村人民公社和统购统销三大制度管理农产品生产和分配过程。户籍及人口流动管理制度划分市镇工矿人口与农村居民,并严格控制两个集团间人口流动。统购统销制度在产粮区按既定指标征购,在其他领域(军队、城镇居民、缺粮区和灾区农民消费,以粮食为原料的轻工业,国家储备及出口等)销售或配置。人民公社则在保证征购销及生产计划的前提下,决定农民内部余粮的分配和消费。分配粮食时,公社首先满足国家税收和收购计划,其次为保障集体福利和扩大再生产而扣存的集体提留,最后余粮用于公共食堂或分发给农户让其自行处理。如果除此以外还有余粮,则可通过粮食交易市场卖给国家(或其指定收购商)。经济作物区和受灾地区通过国家返销获得粮食以维持生产和消费。整个粮食流通过程如图1所示。
图1 “大跃进”时期粮食流通制度水平示意图
但中国的计划经济并非纯粹因素,讨论饥荒时还应考虑农村集市贸易的影响。1957年取消了农村集市贸易,农民只能卖粮给国家(或指定收购商),在返销计划下购买。但为缓解“大跃进”前期困局,1959年3月各地开始组织农村集贸市场。①(P41-42)9月《关于组织农村集市贸易的指示》正式允许在完成交售任务后,粮食可以加入农村集市贸易。之后由于“反右倾”运动又被取缔,1961年底再次全面恢复。不容忽视的是,粮食退出农村集市贸易与饥荒的发生具有时间一致性。这是否显示着农村粮食自由市场的积极调节作用,或者它仅是政府缓解危局的一系列政策之一而已,还有待深入研究。
2.饥荒时期粮食供需形势
自新中国成立到“大跃进”前夕,中国在粮食供给方面就一直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1953-1965年人均粮食(原粮)年产量仅为536.5斤,仅约1993年的70%。仅1952-1958年就出现3次全国性的粮食危机。其中1952年末到1953年春的危机直接催生了统购统销制度(薄一波,1991),1954年下半年到1955年上半年的事件则促成了更加明确的“三定”政策(赵发生,1988)。尽管如此,1958年之前中国并未出现过大面积饥荒,这说明从总量上来讲粮食是够吃的。
1958年产量达历史最高水平且人均产出和供给均高于1957年(见表1),而最初的饥荒却发生在1958年冬和1959年春部分地区。由于净征购增加减少了农村人均粮食占有量,从国家层面,饥荒的触发只能归咎于粮食的按计划分配过程。这是以往文献将Entitlement因素用于解释饥荒触发的主要来源。Riskin(1998)也支持这种观点。Meng et al.(2010)发现1958年人均粮食产量3倍于生存必需水平。单就饥荒的触发过程,FAD因素显然缺乏解释力。更为甚者,Lin and Yang(2000)统计检验中,1959年FAD因素依然不显著。但从地区层面,仍然存在着国家粮食总量充分与局部粮食供给不足的短期冲突(Yang,2008)。在计划经济体制内部,高昂的省际调配成本不可避免,且价格机制的丧失阻塞了信息传递,造成部分地区即使缺粮也得不到即时补给。于是,直接用FAD因素解释饥荒触发的合理性取决于省际调配成本和信息失灵的影响。


但是对于1959年下半年至1961年上半年饥荒的持续和肆虐却不得不考虑FAD因素,因为1959年和1960年两年粮食产量持续下降甚至到了最低水平。实证分析中,Lin and Yang(2000)中的人均粮食产量在1960年和1961年都是显著的。Li and Yang(2005)也认为,政府将劳动力过度地转移到非农部门导致农业减产加剧后期的饥荒。对于前期粮食总量充足前提下的局部饥荒,扩展到计划经济框架的Entitlement理论无疑具有说服力。但无论是逻辑上还是已有文献的统计分析中,都很难排除后期全国性饥荒与粮食全面减产之间的必然联系。这就预示着将整个饥荒过程单纯地归咎于FAD或Entitlement因素,或者认为某一因素在整个过程中占主导有失偏颇。
三、超额征购的原因
与苏联19世纪30年代饥荒比较,Berstein(1984)和李若建(2001)认为中国过度征购是信息不完全导致的一种过失性行为,是农业“浮夸风”导致的意外后果。但Li and Yang(2005)以及范子英和石慧(2013)认为超额征购的另一个原因是工业化加速增加了城市粮食需求。为了实现工业赶超,政府将大量农业劳动力转移到非农部门,再加上城市人口的自然增长,急剧增加了城市口粮需求。轻工业原料及出口换取工业资本的增加也扩大了将农产品转化为工业投资的需求。对于中央来说,农业浮夸造成过度征购属于意外之举,而工业化加速引起主动增购却是刻意为之。
1.工业化加速
因为工业化加速与超额征购互为因果,单纯的统计数据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必须从政策性文件中找到中央政府主动提高征购比率的直接证据作为支撑。1955年《农村粮食统购统销暂行办法》将统购统销政策制度化,实行粮食“三定”;3年内“增产不增购”;若自然发生重大变化显著影响收成,“必须向丰收地区增购粮食时,增购数字不应超过农户因丰收而增产部分的百分之四十”。②(P95)直到1957年这些原则都得到坚持,但1957年10月《国务院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补充规定》从两个方面提高了事前征购比率。一方面,“灾区人民的口粮标准,应该适当降低;收成较差地区农民的口粮标准,也应该比平常年景有所降低”;“缺粮的农业社和单干户,必须减销一部分粮食”。另一方面,“超过粮食‘三定’定产数量的部分,国家对于余粮的和自足的农业社和单干户,必须增购一部分粮食”;“国家增购的数量,一般应为增产部分的百分之四十,在特殊情况下,应该多增购一些”。《补充规定》既降低了缺粮农民的消费水平又增加了对增产农民的收购任务。增购目的不再局限于以丰补歉,对象也不仅是丰收地区。实际上“大跃进”之前粮食产量并未被普遍高估时,1957年产量相对于上年仅增长1.2%,但总征购量增长5.7%,净征购量增长18%,这主要应当归咎于政府主动提高事前征购率的行为。
1958年《国务院关于改进粮食管理体制的几项规定》规定“粮食丰收的省、自治区、直辖市,应该适当地增加统购数量,减少统销数量,实行以丰补歉。增加统购的数量和办法,由地方根据实际情况自行规定”。进一步突破“三定”,赋予地方依据当地工业进程任意增购粮食的权利空间。赋予增购权利的前提下,将工业化速度作为地方官员政绩考核的主要标准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主动”增购。
1959年是转折的一年,上半年的争论和反思削弱了“浮夸风”的作用。但粮食相对上年减产15%时,征购量和净征购量仍然分别增长14.7%和14%。这应当是庐山会议上“左”战胜“右”,继续跃进策略选择的必然结果。更为甚者,1960年饥荒已经十分普遍,浮夸风气得到全面清扫,征购虽然有所下降,但仍未回归正常水平。一方面是由于中央仍未放弃“大跃进”策略,试图“鼓足革命干劲,掀起一个群众性的增产节约运动的高潮”渡过暂时的危机。另一方面,因为粮食紧张,在1960年饥荒比较严重的时期,中央在非农领域广泛开展了一系列节约粮食的运动。正是因为忽略了后一个事实,范子英(2013)才会认为1960年征购下降与城市人口并未同比下降相冲突。因此,1959-1960年超额征购实际上是工业跃进策略下的选择结果,也是意料中的必然之举。
2.农业“浮夸风”
1958年“三定”3年不变期满后国家调整了核算基数,改为以1957年征购和销售的预计数字为基准。之后征购指标一年一定,直到1965年才稳定为“一定三年”。征购指标一年一定大大增加了政府转移农业资源的权利和自由性,但也从制度上为农业浮夸促使政府超额征购提供了可能性。
根据文件资料可将收购公式大致概括为:
式中:N为余粮单位数,i表示第i个余粮单位;M为丰收地区增产单位数,j表示第j个增产单位。农业浮夸从3个方面提高事后毛收购量:一是将非余粮单位高估成余粮单位;二是提高了现有余粮单位核定产量;三是高估丰收地区增产数量。另外,高估缺粮单位年增产量,提高常年产量,减少了国家对其返销,进一步增加事后净收购率。相对上年1958年粮食增产2.5%,而征购量和净征购量却分别增长22.3%和23.2%,这应当同时包含了“浮夸风”和工业化加速双重因素的影响。
但无论是史实还是统计数据都表明农业“浮夸风”对超额征购的作用应当仅仅局限于大跃进前期。鉴于前期困局,1959年中央做了一系列的反思和对浮夸风的抑制,之后也存在丰富的资料可以佐证中央清楚粮食紧张的局势。此后中央政府显然不会再因为相信农业丰收而增加收购数量。那么,如果“浮夸风”在整个时期都刺激超额征购,那么在控制地区正常产量的条件下,1958年6月-1962年2月卫星总量或者浮夸产量应当与1959-1961年平均超额征购率(见表2)显著正相关。但统计结果显示,控制住地区正常产量时卫星数量与平均超额征购率显著负相关,而浮夸数量与平均超额征购率几乎不相关。虽然局限于数据质量验证过程不够严谨,但这已能充分驳斥“浮夸风”在整个饥荒期间引发高征购的命题。
四、人民公社内部余粮分配与消费
公社总收入主要按照以下项目进行分配:生产及管理费用、农业税收、集体提留、社员收入。而粮食则按照政府征购、集体提留和社员消费的顺序分配。完成粮食征购任务之后,给定农村留粮总量,公社内部集体积累、公共食堂和家庭副业仍然对饥荒具有很大影响。接下来我们从三方面分别展开讨论。
1.公共食堂
公共食堂对饥荒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降低粮食分配和消费效率上。这主要有3种解释:由于信息失灵,误以为粮食高产而提高粮食消费路径;食堂的“公共产权”制度,使得社员“敞开肚皮”乱吃;以及食物紧缺时人民公社内部政治地位不平等及权力滥用。最初消费路径的提高,可以由用于集体福利的公益金增加来佐证。前两种观点主要针对1958年末1959年春粮食产量足够的前提下最初的饥荒,后一种则更加倾向解释饥荒持续及加剧过程,因为只有资源相对匮乏时权利和地位的作用才得以彰显。
尽管公共食堂在饥荒中的影响已得到普遍承认,但其重要性也遭到怀疑。关于公共食堂的研究,问题主要存在于两方面:一方面,由于参与率的多变性以及食堂质量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异质性,公共食堂难以准确度量;另一方面,公共食堂背后的经济和政治含义不断变化,其本身更可能只是一系列关键变量的代表。
由于余粮总额限制与政治因素,公共食堂制度本身难以准确测度。数量方面,公共食堂本身是一个时断时续、时聚时散的过程,各省不同时间统计的数量差距悬殊(见表3)。1958年大跃进初期和1959年庐山会议“反右”胜利之后是公共食堂的两个高潮,但这之间和1960年之后呈大范围解散的态势。目前能收集的公共食堂参与率都是时点数据,无论是直接回归还是采用非平衡面板模型获得的统计结果都会有较大的偏差。质量方面,无论地域维度还是时间维度,公共食堂本身也体现出较强的差异性。陈硕(2011)根据1958年下半年间24省地方党报120条关于食堂的新闻统计显示,有22.5%的食堂实行无限额供给,43.33%按人口分配,8.33%按家庭分配,其余则按粮票分配。经过1959年上半年的反思和庐山会议,中央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加强公共食堂管理,实行定量供给并采取了很多其他提高消费效率的措施。随着饥荒的加剧,基层公共食堂的直接管理者也变得更加精打细算。单从粮食消费效率来看,各地和各时期的公共食堂本身并不同质,单纯的公共食堂参与率根本无法刻画这些特征。
由于制度和经济形势的变化,不同时期公共食堂参与率背后的含义也在变化。公共食堂的原型是农忙时期的“转转饭”和农忙食堂,目的在于聚集劳动力以应付农忙生产或者大型工程。大跃进初期,全国普遍成立食堂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大规模地组织劳动力从事劳动密集型生产活动和解放农村妇女以增加劳动力数量。此时,公共食堂是农业合作化的一种表现。随后由于对集体化优越性的乐观估计和农业浮夸风,在中央政策容许和领导者的错误鼓励下,很多地方的公共食堂开始出现超额供给造成浪费进而触发饥荒。这时,公共食堂背后的经济学含义是过高的农民消费路径。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反右倾”运动中,由于政治因素的影响,是否支持公共食堂成为了划分“左”派和“右”派的一个重要依据。于是这段时间,公共食堂又成了拥护中央领导的一个标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衡量以往文献中诸多提及的“政治激进”的一个标准。但是随着粮食的减产和过度征购,公社余粮严重不足,由于公共食堂内部的干部特权和贪污腐化,它又成为公社内部分配低效率的代言人。随着公共食堂背后含义的不断变化,公共食堂本身已经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变量。文贯中和刘愿(2010)试图采用存栏猪作为食堂的代理变量,且不论它是否带来更多的噪音,仅它能不能与公共食堂一样合理抓取其背后的政治和经济学含义就值得进一步探讨。
2.集体积累
目前超额征购和公共食堂已得到广泛研究,但以往文献对集体积累的讨论还比较稀少。刘愿(2010a)专文探讨了集体积累对饥荒的影响,范子英(2010)和杨涛(2010)予以评论,刘愿(2010b)又针对性进行辩解。这4篇文章争论的一个焦点在于:集体积累是否严重挤占农民口粮及其作用是否被高估。刘愿(2010a)认为,除政府征购和公共食堂之外,集体积累的增加大幅挤出农民口粮,是饥荒的又一大成因。范子英(2010)认为,集体积累主要用于增加“大炼钢铁”和“兴修水利”的农村劳动力口粮,只改变了粮食在农民内部的分配方式,并不减少余粮总量。高耗能工程中,食堂对劳动力的人均食品供给份额显然更高,以维持其劳动能力,因此集体积累对饥荒的影响与公共食堂相似,主要来自降低消费效率。杨涛(2010)也认为,由于集体积累大部分以现金形式存在,且当预存口粮消耗殆尽时,公社可用多提留的种籽粮、饲料粮和储备粮救灾。
由于忽略了3个基本事实,刘愿(2010b)的辩解并不能显示出充分的说服力。首先,随着1957-1958年合作化程度提高(见表4),生产手段和组织方式更加集中,集体积累有一个自然增加的过程,这部分解释了1958年的高积累。其次,1958-1959年统购价格未明显降低的情况下,政府统购数量大幅增加,这使得公社销售粮食获得现金大幅增加。而社员分配中现金部分并未大幅见涨,多余的现金只能流向集体积累。刘愿(2010b)认为农产品价格很低,这部分现金数额很小。但我们发现1956-1965年间,农副产品收购金额平均占农民总收入的57.2%,占纯收入约78.6%(见表5)。最后,1959年以农业返销明显上升为标志的省级政府救灾背景下,全国性的守仓不开也很难站得住脚。
集体积累是否被高估的关键之处在于集体提留中现金部分是否微不足道。为了进一步验证,我们利用1956-1965年数据进行了实证研究。设定模型:
其中ΔSa为集体提留差分,表示集体积累的增长额;ΔΔPro为农副产品收购额差分与社员现金分配差分之差,表示公社销售农产品获得现金中流入集体积累部分的增长额。ΔX为控制变量差分,我们用农村居民总收入Income以控制收入影响,粮食播种面积Sow以控制种籽粮部分。为了抓取集体化、大炼钢铁、饲料粮以及其他未知干扰的影响,我们引入因变量的滞后一期。表6列示了估计结果。由于样本量限制,ΔΔPro和ΔSow相关系数高达0.99,导致方程(5)无效;ΔIa和ΔIncome相关系数为0.51,降低方程(2)和(4)的有效性和稳健性。但尽管如此,其他两个方程的结果显示,公社销售农产品获得现金中流入集体积累部分仍然显著引起了集体提留的变化。因此,集体积累确实存在被高估的迹象。
3.自留地与家庭副业
以自留地为主导的家庭副业也是影响农民内部粮食生产分配的一个主要因素。“大跃进”期间,自留地面积占生产队耕地面积比率在5%左右。因此,即便不考虑农民在自留地上劳作与参加集体劳动间的效率差异,农民对自留地收益是否具有自由处置权,对饥荒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目前为止,少有经济类文献专门深入研究自留地和家庭副业对饥荒的影响。以往文献处理自留地和家庭副业时,普遍认为作为公共食堂制度的一部分,自留地与家庭副业的取消和恢复与公共食堂的成立和取缔在时间上保持一致。但我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1958年公社化运动初期,自留地被取消,转归集体所有。但由于前期公共食堂的失败,1958年末和1959年春部分地区出现饥荒,1959年5月《中共中央关于农业的五条紧急指示》和《中共中央关于分配私人自留地以利发展猪鸡鹅鸭问题的指示》宣布恢复农村自留地和家庭饲养。同年6月《中共关于社员私养家禽、家畜、自留地等四个问题的指示》进一步完善了家庭副业政策:一是规定所有社员都享有自留地,不论是否用于家庭养殖;二是赋予收益自由处置权,不纳入集体核算;三是放宽自留地用途,并保证长期权利。因此自留地与家庭副业取消于1958年“大跃进”初期,《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试行简章(草稿)》及《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和《目前各地并社工作的动态》等中央文件中相关规定也能佐证这一点。但开始恢复于1959年夏,而不是在1961年2月《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颁布时才恢复。
庐山会议之后,“反右倾”运动中尽管少部分地区将自留地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又收归集体所有。但是作为最高和最权威的决策者,毛泽东一直支持和肯定自留地的存在。1959年10月会见波兰党政代表团、1960年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等,毛泽东均明确支持肯定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保持和发展。③(P495、P520-521)同样,也有不少中央和地方的正式文件证据支持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保留。这些文件在支持保留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同时,却都坚持办好和整顿公共食堂。诸多证据表明自留地与家庭副业并非公共食堂的绑定政策,而是早在1959年夏就已开始逐步得到全面恢复。因此,文贯中和刘愿(2010)以及刘愿(2010b)定义的“公共食堂制度”丧失了依据,以往文献中认为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恢复对1961年饥荒结束的促进作用也有待商榷。
尽管如此,鉴于两方面的考虑,我们也不能草率地否定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积极作用。一方面,1959年末由于粮食征购困难而引发的“反瞒产私分”运动,可能不但抄没了真正瞒产私分的粮食,也“顺便”抄出了家庭副业收益,导致强制性的超额征购掩盖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救灾减灾作用。另一方面,整体缺粮背景下全国范围内经久不衰的“反右倾”运动和“三反”运动也可能成为夺取家庭副业收益的手段。自留地与家庭副业在饥荒中扮演的角色到底为何,以及这些政治运动的干扰到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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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22, 2018

崔卫平:通过思考追求道德生活

特别行动小组
  
  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阿利沃斯区,住着美丽的姑娘罗泽•赫尔曼,十八岁的女孩令许多小伙子一见动心。在她众多追求者中,有一个来自德国的小伙子尼克。为了博得姑娘的芳心,尼克禁不住炫耀自己的父亲在帝国的军队中任过高职,并且表示能把所有的犹太人赶尽杀绝就好了。他没有想到面前的姑娘正是一位犹太血统。姑娘在家中饭桌上讲起这些,老父亲洛塔尔•赫尔曼在一旁凝神倾听。洛塔尔因被关押过集中营而双目失明。有一天老伴给他读报纸,报上说在逃的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克曼正住在阿根廷,老人马上想起了女儿男朋友的家庭,想起了不管这个男孩多么喜欢自己的女儿,但是始终没有让女儿去过他们家。于是他给法兰克福总检察长弗里茨•鲍威尔写了一封信,声称自己找到了艾克曼的踪迹。这位检察长本人也受过纳粹的迫害,他没有把这条线索交给德国当局,而是秘密报告给以色列。很快,关于艾克曼的消息传到了著名以色列摩萨德首脑伊塞•哈雷的手中。所以,先是由“瞎子”洛塔尔发现了已经化名12年之久的艾克曼的真相。当时为1957年秋天。
  
  哈雷身高1米55,身材匀称,皮肤微黑,目光深不可测。他周围的同僚都说:“只有狗和无知的小孩才不怕他那双目光严厉的蓝眼睛。”这位特工首脑亲自率领了一个特别行动小组,连他自己共12名成员,其中包括身强力壮的神枪手、机警敏捷的侦察员、医术高明的医生,以及证件伪造专家沙洛姆•达尼,他入境时护照上的职业是“艺术家”,于是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墨水、纸张、颜料、笔、刷子才不会引起注意。其中还有女特工迪娜•罗恩,她的任务是扮演其他一位特工的妻子,租一所大房子,在抓获艾克曼之后先藏匿起来,直到把他弄回以色列。这件事情必须严格保密,因为这是在主权国家阿根廷的境内进行绑架。如何回去也是一个问题。走水路,夜长梦多;包一个专机,又太扎眼。天赐良机,适逢阿根廷庆祝独立150周年,邀请各国政府首脑参加庆典,以色列首脑也在邀请之列,正好可以乘坐来自耶路撒冷的专机返回。但是绑架的事情连以色列的官员也不能知道。专机定于5月12日返回,抓获行动定在5月11日。此时已经是1960年。艾克曼此前已经得到风声,潜往别处,但是准确的情报显示,在他与妻子结婚25年纪念时,他肯定要回家。一张天罗地网正在悄悄布下。
  
  包括哈雷本人在内的12名特别行动小组成员,从不同的国家、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时间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分别住进了不同的旅馆。不能出半点差错。但是也会遇到意料不及的问题。行动小组的副指挥官埃胡德•列维维,在旅馆登记时,接待他的服务员正好就是他护照“籍贯“一栏填着的那个地方,于是开始跟他大谈当地的风俗人情、名胜古迹,可是这位特工根本就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慌乱应付之中竟然忘掉了自己的化名,直到机智地把护照要过来,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哈雷制定出两套行动方案。行动A包括在路边上停一辆汽车,等着艾克曼走过把他塞进去。但是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在本来几乎荒芜人迹的地方出现一辆汽车,必定引起艾克曼的怀疑和仓促逃跑。捕获组的组长伊利坚持认为长期以来一直沿着同一条铺砌已就的路走回家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军人出身的德国人尤其不会这样做。伊利还坚持说,如果艾克曼真的发生了怀疑,他的自尊心也会使他为自己竟然不敢走十几米路回到家里去而感到无地自容。哈雷认为伊利坚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当守候已久的小汽车放出刺眼的灯光,正在缓步行走着的艾克曼一阵目眩,骤然停住了脚步。一名特工向他猛扑过去,第二名紧随其后。艾克曼“扑通”一声被压倒在地,他惊叫起来,可是无济于事,几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他,一下子把他塞进汽车。第二辆应急车从边上驶过,“完事了吗?”“完了,开车!” 特工们将俘虏押到代号为“宫殿”的三层楼房中。他们把艾希曼扒了个精光,套上一件特地买来的睡衣,把他铐在铁床上。一位精通德语的特工用德语开始审问:“你的国家社会党党证号码是多少?”他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889895。”“ 那么你说,你的真名叫什么?”这家伙顿时浑身筛起糠来,胆战心惊地小声说道:“ 阿道夫•艾克曼。”
  
  返回以色列日期比预定的晚了几天。至于如何把艾克曼乖乖地弄上飞机,随行医生发挥了才智。几天之前他让一个特工人员熟悉脑震荡的病症,然后让他去医院,声称自己骑摩托摔倒之后醒来就出现了头疼、头晕的症状,结果拿到了“脑震荡,需要进一步治疗”的诊断证明,名字却是艾克曼的。当他们一行人伪装成专机的机组成员,架着注射了镇定剂的“同事”艾克曼走上飞机时,没有人表示怀疑。事后有一位见过他们的机场检察官回忆道:“他们扶着一个同事,这位病人想和我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声来。” 1960 年5月21日0点05分,“布列塔尼亚”号专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机场升空,航向正东, 朝以色列飞去,特遣行动如愿以偿。 24小时后,飞机在以色列利达机场降落。哈雷驱车径直驶向总理办公室,对以色列建国第一任总理本•古里安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1960年5月23日下午,古里安在议会大厅宣布——“以色列特工部人员 不久前已抓获了最大的纳粹罪犯之一,阿道夫•艾希曼。他在所谓的‘最终解决犹太 人的问题’上,和其他纳粹领袖负有同样的罪责。”审判艾克曼将由以色列法庭进行。稍稍沉寂之后,大厅里响起热烈的、长时间的掌声。
  
  劳模艾克曼
  
  审判于1961年4月11日开始,持续了将近4个月。法庭的正式语言是希伯莱语,如果使用了别种语言,比如法官和检察官的母语是德语,一律要翻译为希伯莱语。审判的时间有一半化在了翻译上面。考虑到这次审判的重要性,以色列政府决定对于审判过程跟踪录像,这项工作是委托民间公司CCBC完成的,法庭设置了4台摄像机,为了不影响法庭辩论,摄像机装在临时分隔的墙背后。这个举动开创了至少两个第一:第一个允许全程跟踪重要的法庭审判,相比之下,纽伦堡审判只是被允许拍摄了几个镜头;第一次用磁带而不是胶卷拍摄法庭审判。最初记录的时间有500个小时之久。但因为保存不当,后来能够看到和使用的只有350个小时。九十年代中期,曾任“无国界医生组织”主席的法国犹太人洛尼•布劳曼(1950——),与朋友耶尔•希凡一道,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把这300多分钟的原始磁带剪辑成2个小时的影片,取名为《专家》,在思想、知识界再度引发关于服从和责任等相关问题的辩论。
  
  “专家”是艾克曼的保留称呼。从1937年起,除了其他各种头衔,艾克曼一直被认为是犹太人问题“专家”。原因是他在许多年内,是犹太文学、美术的爱好者,熟悉犹太经典。这一点无论如何令人称奇,这个双手沾满了犹太人鲜血的“杀人魔王”,他本人并不是通常所说的“反犹主义者”,尽管他1932年就加入党卫军。在法庭上他诉说不是自己决定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而是“被吸收”进去的。他甚至连《我的奋斗》都没有读过。作为一名失业人员,他需要建立与别人的关系,需要开辟新天地。
  
  他对意识形态不感兴趣。很少和别人谈论流行话题,包括种族歧视的话题。严谨、勤奋、努力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他的特点是精明强干,从不失手,为了完成一个目标,他会以最大意志、尽最大努力排除一切困难。对强权的统治者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合手的工具。从1938年到1941年,他负责驱逐在德国的犹太人。1941到1945年,他负责运送整个欧洲的犹太人以及波兰人、斯洛伐克人、吉普赛人去死亡集中营。他后来真正的“专长”是“铁路运送”。1944年3月在德国已经溃败的情况下,艾克曼到了布达佩斯,组织向奥斯威辛的运送。1944年3月15日起,他和他的部下经常每天把1万人送到指定地点。此后四个月中,他组织运送了70多万犹太人。乃至到了战争快结束的时期,火车车皮不够用了,艾克曼便让被捕者自己步行走向死亡营。此时匈牙利的犹太人组织已经多次和纳粹当局秘密交易,讨价还价,用金钱和财产换取犹太人的性命,但是艾克曼从来不参与这样的交易。他认为那样做“违背自己的良心”,也就是说,他的“良心”要求他每天将成千上万的人类成员送到指定的死亡之地。他位居第三帝国保安总部第四局B-4课的课长。
  
  据说,艾克曼也曾经有过不适应。一次他的上级要求他提供死亡报告,他因为不愿意去现场目睹惨不忍睹的场景,而提出辞职报告(在审判法庭上他说自己会“恶心”,)他的上司缪勒回答:“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性。”因此,他仍然坚守岗位。实际上他的工作也主要是在办公室进行,他直接打交道的是各种文件、电报、电话以及红色铅笔,他每天埋头于时刻表、报表、车皮和人头的统计数字。他具体的工作目标是效率和提高效率,衡量他工作成败与否的直接标准是他的运输“能力”。他听不见遇害者惨烈的叫喊。而比如发明“毒气浴室”这种东西,也是为了让任何人听不见。借助于先进的现代技术,在纳粹德国统治下,杀人变成了一个工业流水线,被分解成若干个互相分离的单元,在这个流水线上“工作”的人们只是各司其职,做好本职工作,不去过问下一个环节将要发生什么。这样一些术语也发挥了作用,一切都是以隐喻的方式传递的:“隔离”、“运送”、“再定居”、“办手续”、“特别处理”、“最终解决”,所要完成的像是一个庞大的技术工程。难怪艾克曼为自己辩护时,反复强调“自己是齿轮系统中的一只,只是起了传动的作用罢了。”当然,这是一只“劳模”齿轮。作为一名公民,他相信自己所做的都是当时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作为一名军人,他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
  
  他本人的解释与人们在法庭上得到的印象是符合的。当流亡的犹太人、《纽约客》的特约记者汉娜•阿伦特,看到坐在一只防弹用的玻璃亭里的艾克曼本人时,不由得大为失望——这并不是一个“杀人魔王”,并不像传说中的因其十分邪恶的天性、以杀人为乐的那种人。相反,他表现得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一点也不粗野”。当原告的证人所有的证词叙述完了之后,审判长给了艾克曼三个选择:沉默、不作宣誓的供词、宣誓后的供词。艾克曼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第三种。他认为自己能够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像一位绅士那样。在每回答一个问题时,他都不忘了用对方的头衔来称呼对方:“是的,大尉,”或者“但是,检察官先生”。总之,尽管他做了可怕的难以理解的事情,但他本人却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他礼貌周全、谈吐清晰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这一点给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迫使人们改变原先的思考方向。在1950年出版的《极权主义起源》这本书中,阿伦特将纳粹德国的罪行称之为“极端的恶”;直至看见艾克曼的“真身”,她转而用“平庸的恶”来称呼这种现象。他之所以作恶,并非因为他有以人类为敌的恶魔天性,或者他想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出人头地,相反,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一切照章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把自己降低为“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不出声的驯服工具。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真正可怕。一位大屠杀研究者比埃尔•维达纳凯指出:“这种状况很像奥德休斯来到了独眼巨人的国家,把自己化名为‘乌迪斯’(意即‘谁也不是’),他把波留佩莫斯的眼睛弄瞎了,可怜的波留佩莫斯叫道:‘谁也不是’把我的眼睛戳瞎了,‘谁也没有’戳瞎我的眼睛……。谁也不承担杀人事实,谁也不是凶手,要否认所有事实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但是法庭调查的结果是:艾克曼除了执行命令,他还下达命令。“行政犯罪”也是阿伦特在这次调查审判中首次提出的。1961年12月15日,艾克曼以“灭绝人类罪”被判以绞刑。1962年5月31日,艾克曼伏法。在后来辑集成书的那本《艾克曼在耶路撒冷——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中,汉娜•阿伦特以她自己的语言对艾克曼作了宣判:“这里引起我们关注的是你所做的事情,而不是你的内心生活是否具有犯罪的天性和动机,你的周围是否存在犯罪的潜在可能性。你把你自己说成一个不幸的故事;而知情的我们,理应认为如果你是一个幸运的人,就不会出现在我们或其他刑事法庭面前。但即使按你说的,没有比作为一场组织起来的大屠杀的工具更为不幸的;这样的事实也仍然存在——你执行了、因此积极地支持了一项大屠杀的政策。(
因为政治不是儿戏,在政治中,服从和支持没有什么两样。尽管你和你的上司并没有权利来决定谁能够或者不能够居住在这个地球上,但是你们却制定和执行一种政策,不想让犹太人和其他民族分享这个世界——因此,我们发现同样也没有人、没有任何人类成员愿意和你们一起居住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唯一的原因,你必须被吊起来。”(《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一种平庸的恶的报告》,企鹅出版社,1994年版,第278——279页)
服从的机制
  
  一个罪恶滔天的战犯,他竟然不是一个恶魔,而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令许多犹太人感情上难以接受。人们拒绝和这样的恶棍分享人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客观事实是另外一回事。1950年至1963年,美国心理学教授斯坦莱•米格兰姆从事的社会心理学实验,后来被称之为“艾克曼实验”,。
  
  实验的过程是这样的:为了进行“有关学习和记忆的研究”,了解“惩罚对于学习所起到的效果”,被指定的“学生”和“老师”来到实验室。“学生”被要求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被绑在椅子上,并且给手腕连上电极。他必须学习由两个单词组成的一组单词表,如果弄错了,“老师”就要对他施以电击,电击的强度是逐步升级的。
  
  真正被实验的人是“老师”,负责给予不能完成任务的“学生”以适当的电击。他的面前是电刺激发生器,他手中掌握着从15伏特到450伏特的电击控制。从“最微弱的电击”开始,到“危险-强烈的电击”,都有明显的标志。当“学生”回答完一个问题,“老师”马上给出下一个问题;“学生”若不能回答,马上给予电击。根据学生逐次所犯的错误,“老师”便增强电击,30伏特、40伏特、50伏特、80伏特、100伏特……。
  
  当电击增强,受到电击的“学生”便显出痛苦的表情。达到75伏特时,“学生”便开始呻吟。至150伏特,“学生”会提出终止学习的要求,至285伏特,“学生”的反应则是难以形容的叫喊。通常会出现一个“学生”和“老师”之间激烈争论的过程。“学生”要求停止试验,“老师”也并非不想这样做,但是他“有约在身”,他从实验者那里得到的指令不要来自学生的原因而中断实验,不管发生了什么,要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于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最终以破裂告终。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电击存在。“学生”是知情者,他(她)只是作出痛苦的表情而已。充当“老师”的人其实是在接受另外一个项目的实验而非有关记忆,即一个人如何接受和服从一项有悖良心的指令。实验的结果非常令人沮丧。没有一个人在最初提出拒绝试验、拒绝给予别人电击的要求,令人吃惊的还在于他们越来越表现出来的残忍。对于学生的痛苦仅仅给予“蔑视”对待;当学生苦苦哀求停止实验时,他们充耳不闻;当学生发出尖锐的喊叫时,他们因为“学习过程”被干扰而感到愤怒,同时手中的电击程度却在逐步升高。从纽黑文来的40名成年实验者中,有30人把电压调到最高,即450伏特。“那家伙脑子笨,傻瓜,只好给他电刺激”,他们这样解释道。
  
  但这些人并不是生性残忍。他们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工人、职员、技术人员,是随机抽样被选出来的。在日常生活中,“残酷”并不是他们的个性特征。实验同样表明,当“受害者”与“施害者”发生近距离接触时,“施害者”残酷的程度会降低;而距离越远,越容易变得残酷。在事后回答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并不想这样干下去,可那是你们的要求。” “你让我这么做,我有什么错?”
  
  邪恶之事并非是那恶人做出来的。心理学家米格兰姆从中得出的结论是:那些仅仅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对于他人没有任何敌意的人,也会承担非常可怕的破坏性工作。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破坏行为可能产生不良影响,已经感到所做的事情与自己的基本道德规范相抵触,能够选择抵抗权威的人是极少数。比许多人想象的更为简单,事实上,人们甚至并不需要在多大的压力或者恐惧之下行不义之事,只需要一根小小的链条,说是“指令”也好,说是“契约”产生的约束或义务也好,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一个人就可以从自身责任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进入一个摆脱道德限制的状态。阿伦特把这种状态称之为“无思无虑”。
  
  1968年流亡英国的波兰社会学家鲍曼有力地揭示了这种服从的机制。一个人的残酷与个性无关,而与权力和服从的组织机构有关。当某个人被吸纳到一个系统中,接受它的游戏规则,意味着他加入一个同盟,这个同盟把他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而同盟之外的人则是不重要的。在米格兰姆的实验中,“受害者”被带入另一个房间,这意味着确认了“施害者”和实验员(实验机构的代表)之间的一种同盟,意味着他们之间的相互责任与互相团结,哪怕这种联结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在这个时间之内,“受害者”被放在被动的、承受的一段,是一个行动的客体而不是主体。作为“客体”,他们很容易和“物”相混淆,他们的人性要求、人性素质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系统所提出的任务必须要完成。
  
  “组织”的成员所要负责任的是组织本身,而不是组织之外的世界或者其他人。在“组织”中他获得力量,有了意义,离开“组织”,他一事无成,化为虚无,或许还十分容易沦为“受害者”那样的“客体”。那么,努力争取“组织”的信任是最重要的。这种信任关系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成员”效忠于“组织”的程度。他越是把自己交给“组织”,把自己抵押给“组织”,看起来他就越安全,越保险。到什么程度才能表明他完全把自己交给“组织”?就是他把自己的良心道德都切除了的时刻。对于所做之事,他本人不需要对此作出是非善恶的判断,既然“组织”上让这样做,是善良是邪恶这样的问题,便是由组织上来担保的,最终的责任也是由组织来担负。他本人的兴趣则转移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即提高自己的能力,加快完成“任务”的步伐,机智、有效地完成各项指定的动作。在米格兰姆的实验中,“施害者”把道德的安全阀都交给了实验机构。
  
  也许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也感到过不安。实验表明,当最初电击的电量为15伏特时,实验的双方都没有任何不适。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情况开始有所改变,“受害者”逐渐出现痛苦的表情。但是没有人能够准确地划出这份不适的界限,也很难描述出“施害者”是如何开始感到和抑制自己的不安的,因为这些很快都被轻轻抹去,在只问“效率”和“工作成就”的过程中变得不值一提。面对组织的权力和权威,越是抹杀个人的感受感想,越是能够提高工作效率。他尝到了“成功”的甜头。被组织信任和重用,这些是他以前没有过的经验。他在机构中显得越来越重要,他能够看得见自己的工作成果和影响。他变得越来越欲罢不能了。他越来越不能割舍。利益这个东西开始朝他招手。他成了机构中既得利益的一份子,成了机构的有机部分而不仅仅是外围部分。本来由他执行命令,现在由他来发出命令了。在艾克曼审判中,事实表明艾克曼不仅是执行命令者,他本人也发布了许多命令。逐渐地,在这部机器中他陷得越来越深,除了服务于这部机器,他没有别的地方可走,他没有别的出路可寻。他当然应该知道事情到了最后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关系,不是赶尽杀绝犹太人和世界上的正义力量,就是被正义力量所推翻,于是他只能死守贼船。他不由自主地在堕落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不能自拔。
  
  在他不能自圆其说的情况下,他开始发明另外一套关于“良心”的说辞。鲍曼称之为“替代的良心”。这种“良心”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作为我们存在的深刻根源,而是为了“组织”的需要“临时拼凑”起来的。在米格兰姆实验中,拼凑这个良心的元素有:为了“科学研究”的目的、与实验机构之间的契约、与实验员之间的“团结一致”。这个不足一个小时的实验,人们就能够迅速给自己组织出另外一套“良心的机制”。艾克曼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与犹太人组织做金钱交换的交易,同样是标榜自己的“良心”所在。他的“良心”也是在他和纳粹的国家机器之间临时拼凑起来的,是他对于大屠杀计划和行动绝对服从的“伦理”,尽管在法庭上这个艾克曼表现得规规矩矩,唯唯诺诺,但是听众们很容易发现他其实躲躲闪闪、言不由衷,并不像他在自己标榜的那样“清白无邪”。在回答是否知道被运送的犹太人结果去了何方时,艾克曼变得畏缩不前、前后矛盾。他说虽然自己组织运送犹太人去波兰的Cholm,但是却说不知道这些人将分配至特雷布林卡的毒气室,称这已经不是他自己的管辖范围了。但是法庭的提醒和举证表明,他是知道下一步犯罪“工厂”全部设施的,他能够清晰地描绘它们的样子。他的顶头上司也曾经向他传达:“总统命令从肉体上消灭犹太人。”他承认自己知道这个命令。因此,当他试图抹去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与下一个“程序”之间的因果联系时,他显然是在撒谎。他是继续替自己掩饰。掩饰之下必有漏洞,而且是大漏洞。鲍曼由此得出一个非常深刻的结论:一个人自以为自己在道德上是无懈可击的,或者良心上是清白无辜的,没有比这更不可信的了。除非经过进一步的检审、检视,我们的良心才可能是清白的。
  
  不排除艾克曼这样的人,他不想承担某个责任,是因为他知道他所参与的这项“事业”太邪恶太离谱了,他本人完全负不起这个责任。在无从为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基础之上,他干脆说自己没有责任,都是“组织”上让这样干的。但是不管艾克曼自我感觉他是否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他还是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付出代价。他被判处死刑是罪有应得。他曾经的上司也保不了他,无法为他“埋单”。同样,那些“上司”们尽管上头还有更大的“上司”,“组织”的链条看起来无穷无尽,但还是可能算得清楚谁做过什么,谁和谁做过什么,谁和谁谁谁做过什么,除非他们没有去做。他们必须为自己做过的、包括合伙做过的事情付代价。在人民和历史力量面前,没有一个“组织”可以为他的“成员”事先购买“道德保险”和“赎罪券”。笔者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有抓进牢里的贪官,抱怨为什么没有制动阀在适当的时候阻止他们那样做,保护他们免遭现在的下场。这些人真是太天真了。他们早该知道,在邪恶的诱惑面前没有人能够保护他们,除非自己保护自己。同样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别人负责任,只有你“只身一人”替自己负责。
  
  思考是一种中断
  
  在临刑前的那一刻艾克曼是否会想:我曾经如此卖力地为我的“组织”、为我的“机构”负责,而如今谁为我负责?或者进一步——我是否发现过自己所属的“组织”是靠不住的?我能否更早一些知道它会通向一个什么结局?也许虽然我不可能全部知道,在“组织”的任何一个位置上的人都不可能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但是我必须看到哪一步?在什么时候?就像下棋,那些步骤是我必须看到的,我不能不看到。不看到只是死路一条。那些禁忌是我不能触碰的?那些事情是我绝对不能去做的?
  
  如果他这么去想了,他就面临着他这一生从未曾遇到过的巨大断裂。这就等于把他此前的人生翻了一个个儿,“掘地三尺”一番。他会感到莎士比亚说得多么在理:“……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通往坟墓的道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而如果更早一些,当他身在其中时,他有片刻这样去想—一个如此邪恶的制度,只是利用他而已,决不会想到替他埋单,替他负责和开脱,他还会如此卖力地去做吗?或者他如果有点想象力的话,认真想象一下被他运送的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如何在毒气室挣扎、在绝望中呻吟,在身体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也冷却了心头最后一点希望,他还会那样冷酷无情地指挥列车飞快奔跑吗?(人们很少谈到,想象力其实是同情心的有力部分。)很有可能,他会放慢脚步,开始“磨洋工”,开始“对付”,给自己“留后路”。这样的故事也不少:某些纳粹军官(“组织成员”)因为帮助营救了某些犹太人,将功抵罪,使得他们免受审判或者减轻罪行。
  
  当然,也许对艾克曼这个具体的人来说,这样去“想”也许是不可能的,这个“鲁钝不堪”的人(请允许我用一个对待同胞的词去形容一个恶棍),临死前居然对抓捕他的摩萨德发出如此赞美之词:“抓我这件事情办得很在行,组织和计划工作十分出色。我不揣冒昧地发表此看法,那是因为我本人在秘密警察部门呆了许多年的缘故。”这种人身上的确缺乏基本的人性内容,阿伦特说——我们不愿意与这样的人分享这个世界——是有理由的。
  
思考是一种力量,而艾克曼永远不具备这种力量。米兰•昆德拉引用的那句被广泛传播的犹太格言是:“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也可以说“人一思考,事情就发生摇晃”。面对本来是铁板一块的“组织”或者“机构”,你多想一想,就会发现它并非那么结实可靠。同样,面对我们自己看起来是不可改变、不可逆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一细想,它就并非那么必然、那么坚不可摧。
  
  “思考”这件事如今遭到十分庸俗化的对待。它被看作仅仅是哲学家的事情,仅仅是一些追求深刻的人们的工作,是一些愁眉不展的人们所干的活。其实不是这样。如果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经常是“急猴猴”地去做这做那,风风火火,抬起腿就走,不管这也许是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众人的笑柄,弄成人们眼中的小丑,那么,思考就是一种“制止”的力量,它令人“缓行”,令人“审慎”,令人“放慢脚步”乃至“停顿”。任何人都需要这种“暂缓一步”的时刻和力量。它来自对于正在做的事情的困惑,一种“发问”和“质疑”。
  
  加缪表达他的“荒谬感”的产生也在于一个困惑。他说就像一个人上午9点去上班、吃午餐,再上班,直至下午5点下班,每天经过同样的街道,面对同样的办公桌。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在想——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非得一定要这样呢?是什么力量使得驱使我每天按照同样的轨道同样的逻辑这样做呢?他一旦这样去想,他原先的世界就开始崩溃,他脚底下的地面就开始摇晃,不像刚才那样言之凿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了。当他再次经过每天必经的街道、树木和人行道,它们于是有了一种陌生的气味。思考意味着一种中断,一种停止,一种重新回到自身,一个告别过去的开始。
  
  可见,思考是一种“反身”,是“回望自身”,通过“回望”而“返回自身”,重新赢得自身。加缪在解释什么是“反叛者”时,说这个词最初的含义就是转过身来,说就像一个终日在鞭子下的奴隶,突然有一刻回过身来,看看抽打他的鞭子来自何方。因为他感到“事情已经延误得太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阿伦特在晚年继续回到艾克曼现象上来时,同样表述道:“一旦我们开始任何思考,即中断任何事情。……一开始思考,我们就好似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比较起当代中国文化“小丑当道”的状况,笔者所接触的当代“中-东”的艺术家们——电影导演、诗人、小说家等,在他们的作品中,最可贵的也是贯穿始终的就是这种“反思的”、“回望的”、“思考的”精神,他们的作品像一条条“电气船”,直驱人们看似“正常的”生活大潮,令其中的某些部分产生“瘫痪”。而在瘫痪之后,重新升起人的尊严、生活的尊严。
  
  当然,就一般情况来说,一个人是否过上符合道德的生活,这并不仅仅取决于他个人。因为道德的根源并不在于思考的个人,道德的尺度也不在于个人思考的结果,哪怕是再杰出的个人。比如不杀人这样的知识并不一定要通过思考才能获得。但是,也有很少这样的情况,所有人类曾经有过的道德规范突然失灵,数个世纪若干代人们积累起来的道德实践统统被说成错误不堪,诸如不杀人、不说谎、不做伪证这样一望即知的伦理道德已经被轻易越过,正在流行的是对于其他人类同胞的大肆屠杀、遍地告密或者谎言盛行,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思考的努力、由于思考带来的瘫痪就显得尤其可贵和必要。思考将我们一分为二,可以自己观看自己、审视自己。
  
  十诫的第六诫
  
  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十诫》中的第六诫《爱情短片》,可以作为“通过思考追求道德生活”的一个例子。当然,作为电影作品,其表现得十分隐蔽。
  
  影片中女主人公她的寓所对面住着年轻人托麦克。他租用了朋友的房子,也继承了朋友的望远镜,继承了用这个望远镜来观望对面女人一举一动的事业。但这远不是弗洛伊德的“窥淫癖”的故事。年轻人对于这个女人的感情是真挚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患上现代人的那些通病。而当女人邀请年轻人到自己家中,以那样一种半游戏、半挑逗的微笑,以那种心照不宣的居高临下,年轻人不干了。他缩回自己的手,中断了一个激情的过程。他干脆回到自己家中自杀,割断了自己手臂上的动脉。
  
  托麦克的行为令女主人公极为震撼。这之后她开始关心年轻人的动向,寻访了所有的大医院,为年轻人的生命担忧。她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目光变得专注,时常挂在嘴角的那一丝嘲讽的笑意不见了。很明显,她遇到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对手,这是一份准备以命抵命、不怕死的感情,很久以来她在自己身上已经体验不到这种东西了,她在周围的男人身上也体会不到。
  
  所有这些,都起源于那样一架奇妙的望远镜:她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身在其中懵然无知,托麦克每天定时(晚8点)通过望远镜观望她。这个“看”的位置,这个“第三只眼睛”,提供了一种观照的维度,代表了一种审视的立场,尽管女主人公本人此时并不审视自己,是那位年轻人替代她进行这样的工作,从旁审视她。
  
  年轻人的生活由此也“一分为二”:一方面是直接存在的托麦克,他如此迷恋他的观察对象,深爱着对方;另一方面是反思的托麦克,他不仅那样去做,同时他看得到自己正在做什——习惯于从镜头中观望别人,这个举动很有可能折回来变成针对他本人的行为。影片是这样表现的——这边是女主人公在自己家里引诱年轻人将手放在自己的私处;那边是年轻人的房东老太太,正在通过同一个望远镜观望对过的动静,像年轻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那双无所不在的“第三只眼睛”在工作,也是托麦克在自己看自己。于是他觉得无法忍受,拔腿逃跑。
  
  在结尾处,这个故事的电影版本比电视版本多走了一步。原来的电视版本是,年轻人伤愈出院,女主人公在他工作的邮局看到了他,柜台后面的他对女人说:“我再也不看你了”。这个比较没劲。扩充的电影版本结尾是这样的:女主人公在寻访年轻人,她来到年轻人的卧室,看到了放置在桌上的望远镜,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了解从那里面能看到自己的什么。接下来是几个回放的镜头,即年轻人曾经窥视到的几幕:她满不在乎地和来访的男人上床;她和男人在家门口的路边上吵架;她受了伤害之后回家,把瓶子里牛奶洒了一地,并低声啜泣。她这回终于无可回避地直面自身,看清了自己的生活,它们就像春天的河流上漂浮的薄冰,非常脆弱,一碰即碎。
  
  至此,所有前面的观看——托麦克的观看,房东老太太的观看,以及为寻找年轻人,她本人有次从自家的工具箱里找出一个儿童望远镜,朝着对面的楼,有了一个结论式的汇聚,即造成女主人公本人的自我观照、自我审视。
  
  在某种意义上,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十诫》,与基督教教义《十诫》的精神是相违背的。这不是说,前者想要颠覆后者,达到了与后者正好相反的结论,而是指在精神气质方面:后者要求人们径直采取行动,不回头、不观望,事情正如一眼望过去那样一目了然,你不可能找出一个不撒谎的理由再不撒谎,找出一个不杀人的理由从而不去杀人;而对于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所处的境遇来说,道德并不是一望即知的那种东西,不假思索并不能达到一个道德的目的;相反,一个人如果想要维持他的道德状态,他就得从那种直接行动的状态中撤离出来,将自己“一分为二”,经过再三迟疑、停顿、反省、观望之后,才有可能朝向某个真正的道德目标。

Sunday, August 12, 2018

谁喝掉了大饥荒年月的两千多吨茅台酒?

谁喝掉了大饥荒年月的两千多吨茅台酒?正视特殊历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手筑茯茶 2017-11-22


贵州省不是我的家乡,但来贵州第二年发现的一组中国名酒茅台酒的数据,让我产生了与山西省家乡同等重量的记忆。这是我如此投入讲述被掩埋真相的原因。


现在的茅台镇

五年中,断断续续地发现、积累,一组数据变成一系列数据。

这组数据的起点是,1959、1960、1961三年,中国现代历史上最饥饿的年代,茅台酒合计产量为2079吨。其中,出口139.86吨。(1)

采访笔记

茅台酒的上述产量,大约相当于700万听(355ml/听)可口可乐。这一巨大产量对于当时中国的人口、国力来说是非常奢华的,况且茅台酒远不是普通人所能消费,而当时大多数中国人正挣扎在饥饿线上。

按照茅台酒粮酒生产5:1的比例计算,即生产一斤酒,耗费粮食五斤,2079吨茅台酒,耗去原粮约1.04万吨。

茅台酒的产地为仁怀县,当时有20万左右农民,年人均统计数字上的分配粮食为300斤左右。如果把生产茅台酒的粮食用来救济,每个人可平均分得100斤左右。换言之,2079吨茅台酒约等于20万人3个月的口粮,再配些野菜、树皮之类,估计熬过最危险的春荒没有什么问题,能够把更多的人从饥饿、死亡的沼泽里拉出来。然而,历史里没有假设。

1.粮食、生存与统计

在1959-1961年,仁怀县还有下列公开统计数字值得关注:

1.1人口

1959年仁怀全县死亡6263人,其中“疾病”死亡6130人,占死亡总数的97.8%。

1961年全县人口负增长,人口自然增长为负增长22.55‰。死亡率为31.39‰。(2)

1.2粮食

国家征购:1959年仁怀粮食总产为14403万斤,实际征收折原粮7055万斤;1960年粮食总产为11663万斤,实际征收折原粮5506万斤。

农民口粮:1959、1960年的仁怀农民人均口粮分别为350斤和334斤(包含种子、饲料30斤)。(3)

50年代,茅台工人在采曲

从上可见,两年中国家征购占总产原粮的比例均超出50%,除此之外国家还要征收相当数量的粮食作为正税、附加税。留给农民的口粮,刨除种子、饲料外,包括杂粮在内理论统计上人均每天0.8斤左右,老人、幼童消耗量可能更少,按照这个数据,可能还基本能够维持最低的生存底线。

但疑点在于,一、干部任用制度只需对上级负责,至于农民口粮问题,显然上级难以核查,真实性存在质疑;第二,农村一律实行公共食堂制度,农民过去几年留存的粮食以及炊具、餐具一律收缴,而不合理的统一安排普遍造成粮食的浪费、贪污,故多数农村出现“刚开始吃干的,后来吃稀的,最后食堂没有任何食物,家里也没有”的情况。

另外,1959年,仁怀也有局部发生了旱、雨灾害,但粮食总产至少比1953年高。其中稻谷产量比1962年至1964年还高,其余的小麦、玉米、高粱、杂粮等都不是历史上最低的产量。可见,自然灾害不会成为农民缺少粮食的主要原因。

也许有人会质疑:茅台酒是窖藏生产,入库窖藏时间为4年以上。按照这个逻辑,1959-1961年生产出的酒,应该是1955-1957年先行生产出来放在窖中的,没占用饥饿年月的粮食。

那么,饥荒蔓延全国的1959-1961年茅台酒厂是否使用了当年的粮食?查阅茅台酒厂历年使用原粮统计,比文章第5段理论计算的耗粮量还多:这三年实际用粮1.13万吨,其中高粱1085万斤,小麦1175万斤。(4)

线索到了这里,一连串的疑问,自然产生。一是,这些粮食来源何处?二是,当时仁怀农民的生活状况究竟怎样?三是,全中国缺粮的年月,为什么茅台酒厂能有多余粮食生产奢侈性消费品?四是,国有企业为什么没有主动慈善救济民间的自觉?五是,这些酒,哪里去了?六是,茅台的后来人,是否给饥饿受难、甚至死于饥饿的人们道歉了?

1.3酒与生存

以1960年为例。

1960年,是现代历史上国人口粮最为奇缺的年份。茅台酒原料也“告急”,厂领导向上级呼吁,贵州从全省各地调集原粮支援。各地调粮数据为:

遵义地区11万斤、毕节地区29万斤、铜仁地区10万斤、黔东南地区12万斤、贵阳市7万斤、湄潭县1万斤、习水县10万斤、铜梓县10万斤、正安县1万斤、赤水县4万斤、务川县1万斤、熄峰县1万斤、仁怀县20万斤,共计117万斤。

这样还不够,中央粮食部又从四川省江津县调来70万斤,才保证当年生产出912吨茅台酒。(5)饥荒年代的这个单年生产记录,直到改革开放、“中国重新出发”的1978年才被超过。

贵州粮食厅长王民三饥荒时期日记

上述调出粮食的地区饥饿情况如下:

被紧急调粮10万斤的贵州铜仁,1960年属于全国8大旱区之一,1961年再度成为全国15个旱区之一。该地区思南县这三年里人口减少5.1万人。(6)而且,铜仁下辖的沿河、德江、石阡及铜仁县,均在1959年的12月中旬,就已经向省里紧急报告出现浮肿和非正常死亡的情况。(7)

分别调出10万斤粮食的铜梓、习水两县,其中,铜梓截至1960年底人口负增长121.32‰,全县人口在1959至1960年一年间减少41734人。习水县,这三年减少人口42624人,死绝499户以上。(9)

调出29万斤粮食的毕节地区毕节县,三年减少人口53990人。(10)

与仁怀相邻的金沙县(毕节地区下辖),1961年1月10日县委报告,“非正常死亡”5.5万人。在饥荒结束后,金沙县另有遗孤3191人需要安排,一万余人患三病(小儿营养不良、妇女子宫脱垂、水肿等)。(11)

从上可以看出,调粮表现越好的地方,通常饥饿死亡、人口减少的数据也就越大。从官方统计来看,上述地区中死亡最惨烈的地区,是遵义地区的湄潭县。这个县1959年11月开展名义为“反瞒产”、实际为高征购的运动,到1960年4月共死亡12.2万人,占全县农村总人口的20%左右。死绝户2938户,离家逃荒4737人,孤儿4735人。同一时期,在抢粮运动中被打死1324人,关押死亡200余人,打伤致残175人。(12)

那么,调出20万斤粮食的仁怀情况如何?

2.故人、故事与档案

2.1故事

有酿酒、饮酒民风的仁怀,1949年前,战事、匪祸、天灾、人害,几乎年年都有。当地老人回忆,远的不说,民国时期青黄不接的事情,每个村子都遇过,普遍贫穷是事实。而普遍饥饿、大面积死人的事情,好象没听说。民间酿酒,自然遵循着灾荒伦理底线和灾荒市场规则。

左二为茅台荣和烧坊经理王泽生的管家夫人

1937年,贵州当局颁布违背酿酒处罚规则(10条)。其中,在天灾粮食困难期间禁止以粮食煮酒、熬糖、米浆刮布。“对违禁酿酒者,除将酒没收变价及封禁器具外,并依酿酒量,按当地酒价,处以2倍以上4倍以下罚金,再犯者,处以4倍以上8倍以下罚金”。(13)

担任过仁怀政协副主席的周梦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说:1949年前,当地遇上旱涝灾害,粮食减产,米珠薪桂,为了民食,政府下令全县严禁煮酒熬糖,禁令森严,就是下了窖的沙,也不准翻烤,已烤存的酒不许出售。禁期有时长达一年。(14)

“端午踩曲,重阳下沙”,是茅台民间形容酿酒的过程的谚语。曲,是麦子,如同药引子,在端午前后制作。沙,是高粱做成,把带壳的高粱磨碎蒸煮谓之生沙;下沙,是把多次蒸煮的生沙过滤为熟沙之后,拌入谷壳按工序投入窖中密封、发酵过程的俗称。也因此,有诗人说,茅台酒提了高粱之“精”,取小麦之“魂”。

但是,1959年的仁怀没有诗意,只有“饿魂”。

2.2档案

从现有掌握的资料来看,仁怀的饥饿,爆发在1959年的“端午”至“重阳”之间的7月份。


当地文件记载:

截止1959年7月16日,仁怀有各种病人8384名,其中浮肿5335人占总人口1.49%。最严重的三元、大同生产队害浮肿的为9%和9.8%。其中,大同如果加上其他病种,人数达到27.7%。调查者在调查途中,亲眼看到4个青壮年在回家途中昏倒死去。(15)

仁怀干部杨代绪撰文回忆:这个时候,公共食堂制依然存在,下锅的粮食却越来越少。从干饭到稀饭,由稀饭到清粥。但还不准对上说在饿饭,更不能说饿死人的话。(16)

8月4日,仁怀县委(各项工作的最高领导)、县政府(行政执行机构)贯彻首长周林的电话精神。周林要求:各县必须抓紧秋收,大力进行爱国爱社教育,把垮了的食堂,用农忙的形式恢复起来。他还要求:教育小队干部和社员说实话,超产受奖,瞒产批评,私分者要处理。(17)

周林,仁怀人,时任贵州省委书记。电话内容是周林赴江西参加“庐山会议”期间指示给贵州的,由省委传达全省各地。

10月17日,县里向农民发出“计划和节约用粮公开信”,信中号召:“忙时多吃,闲时少吃,菜粮混吃。”

12月1日,县卫生科报告:回龙、喜头、学孔等地11名农民有一个多月没吃粮食,水肿不消而死亡。(18)

1959年年底,当年的茅台酒产量为820吨,比“大跃进”之初的1958年高出197吨,是1953年产量的10倍以上。同年,国家投资茅台酒厂120万元搞扩建。

伴着农民“闲时少吃”和国营茅台酒厂放开肚子“耗粮”,仁怀的“农民”与“非农民”在两个天地中,一起进入1960年。

2月16日,县里的简报显示:全县发病人数达16864名,其中浮肿9073,严重6141人。截止1959年12月下旬到1960年2月14日死亡3718人(其中,路上死亡217人)。严重的有喜头、大坝、三合、桑木、茅坝、长岗等公社,病人都在千人以上。特别严重的管理区有13个。经检查三合公社报病988人,实为2600人;鲁班报病296人,实为1720人。(19,20)其中,鲁班,是民国时期以及现在,仁怀著名的产粮大区。

杨代绪说:这个时候可以讲饿死了人的话了,但灾难铺天盖地般来了,人人都只想用什么办法填饱肚子。一农民在家中把高岭土(一种土)刚揉成团,正准备下锅烤吃,恰好被一干部碰上,干部担心吞下这个东西,引起肠道堵塞,加快死亡,就随手扔进粪坑。结果,干部走后,饥饿农民又从粪坑里把观音土团掏出清洗后煮食。(21)

杨代绪列出当年农民的“代食品”清单的名字还有:枇杷树皮、干胡豆叶、干藤叶、芭蕉头、棉花籽油、娃儿肠(一种猪草)、酒糟、玉米芯、梧桐树皮、干牛皮等。

然而,6月29日,县里决定,今年夏粮丰收,外调150万公斤、茅台原料250万公斤。400万公斤的粮食即将从饥饿的仁怀农民视野中消失了。

到了10月30日,全县五级干部会议上,县委书记庞耀增号召说,全县要准备稻草、谷壳、苞谷杆叶、青杠子(一种植物)各500万公斤,红薯藤1500万公斤,荞杆子750万公斤,小米糠75万斤,蕨巴150万公斤……,共5000万公斤。按30%的出粉率,生产1500万公斤“淀粉”,这样,每人能平均50公斤,保证农民减粮不减饭。(22)

到了12月27日,县里领导又指示安排,茅酒原料从1960年底到1961年6月需要360万斤,饲料用粮60万斤。(23)农民们也许没有想到,秋收带来的不是新的希望,而是死亡率的惊人上升速度;“代食品”淀粉并不能阻挡饥饿在1961年的仁怀吞噬人群。

1961年县委《大事记》摘要:

1月1日:目前病情上升,死亡率惊人。病人要,一集中、二归口、三休息、四治疗。大抓代食品,以蕨巴为主。

1月18日:病情发展,死亡上升。15日统计,仁怀全县有各种病人24342人,占总人口的7.4%。其中,浮肿6399人,干瘦病4939人,妇女停经、子宫病等6870人,其他6134人。16日止,死亡1045人。

1月24至27日:统计1月1日至27日,共死亡1965人,比上月上升48.9%。全县现在还有各种病人26744人。其中,最严重的有66个生产队,病人占30-50%。

2月11、12、21日,县里连续开会,大意为:分析严峻局势;整顿工作作风;大搞代食品;检讨反瞒产中打人、把个别向中央写信的人关押致死的错误;在10天内堵住不正常死亡现象。

4月4日:至今全县每天死亡人数仍在30人左右。县委指出全党全民共同努力,将全县病人由2.6万多人下降到1.9万多人。

4月8日:今年代食品生产任务为1131.6万斤,不包括茅台酒厂。培训技术,取得经验,全面交流。(原料为前述草本植物)

4月26日:为了夏收到来,县委决定,以生产队为单位组织劳力集中收。口粮、种子、饲料由大队统一掌管。生产队的口粮由大队定期发给食堂。

5月5日:“4月中旬后,病情和死亡人数猛然上升20%”。(据其它资料对比,换算出具体人数为,每天死亡70人左右)

5月12日:县里决定,夏粮征购3543.05万斤,生产队集体入仓910.4万斤。夏粮任务要求在9月完成70-80%。

7月20日:截止7月15日有病人8396人,其中肿病、疳病4890人。但情况依然严峻。通报要求,各级党委要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治病,“两手都要硬”。

2.3故人

茅台酒前身之一的“荣和酒房”第二代老总王少章的两个儿子,均死于1961年。王少章的长子,饥饿死亡,死在麦收前后,时年54岁。王的次子,北京某大学经济系毕业后搞什么工作不清楚,解放后一直在仁怀务农。上世纪50年代因“反攻倒算”被判刑5年,刑满释放后赶上“饥饿三年”,生活实在困难,于太阳升起的某天中午当众撞墙而死,时年49岁。

受访的李姓老人夫妇

仁怀茅坝一李姓老人回忆说,“在饿饭那年(指1959至1961年),我有一岁、两岁、三岁和十一岁的四个孩子死了。前三个太小,没奶吃也没饭吃。生病就是弄点草药吃吃,不管用就死了。婆婆死在家里,棺材放在别人家,帮忙的人吃不上东西,没有劲把棺材抬回家,只好把婆婆抬过去。有一次,我看见外村一个二三十岁的壮汉走着走着,靠在我们村的岩头上就死了。我和同村三人抬起把他掩埋了。我不认识这个人,可能是在家太饿了想出来找些吃的。”

老人老伴补充说,“11岁的,叫荣强。是吃多了枇杷皮,大便拉不出来,用手指抠也抠不出来,死了。”

2.4茅台为何大跃进?

“大跃进”运动是指1958年至1960年间,中国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极“左”路线的运动。其在生产领域追求高速度,以实现工农业生产高指标为目标。要求工农业主要产品的产量成倍、几倍、甚至几十倍地增长。

可能很多人难以理解,民间如此饥饿,茅台酒为什么还在继续生产、并且产量还在大跃进?

原因,一时难以说清。茅台酒厂集体署名的“纪念周林逝世一周年”一文,有如下一个细节,也许可以从中看到某些关联性。

1989年秋天,《茅台酒厂志》的工作人员进京请老首长周林写序时,78岁的周林向酒厂来人问道:“1958年,中央召开成都会议,有天晚饭后,我同毛主席散步,主席叫我回去把茅台酒搞成年产万吨,要保证质量的事,你们写了没有?”

集体署名的文章接下来写道:“毛主席关心茅台酒厂的事,当然要写,要名垂青史”。

中国最高领导人毛泽东1958年让周林把茅台酒年产搞上一万吨的情景,在箴元的文章中也两次提到。箴元著有《周林传略》,叙述“上万吨”这个事情的理由是,“茅台酒产量太少,供不应求”。(24)

1959年,周林指示茅台酒厂说:“要保证茅台酒的生产,既要抓钢铁生产,又要抓茅台酒生产”,“对于你们(茅台酒厂)来说,钢铁是元帅,茅台酒是皇上”。(25)

在散步时偶然一句话的指引下,各级政府积极调粮支持酒厂“献礼工程”,使1959、1960年茅台酒的产量分别达到820吨、912吨,真正实现了产量的大跃进。

3.饿殍、粮库与牲畜

3.1饿殍

“饥饿三年”,仁怀因饥饿直接死亡或因饥饿引起疾病死亡的总人数,究竟有多少,我们只好期待时间来给出答案,但死亡比例有多大,并不难得出一个轮廓。

2005年,杨代绪曾经与其母相互补充印证,对仁怀北部大坝镇当时一个生产队在饥饿三年的死人情况逐家逐户进行回忆,他得出的结论是:在39户190多口人的生产队,死亡26人。其中壮年12人,老年8人,幼童6人。死亡占总人口(死亡率)的13.68%。(26)

2006年,我曾对仁怀西南部茅坝一个村民组和中部水塘某村民组访问。其中,茅坝一个村民组逐户核实后,当时该村有10户人家,共67人,死亡9人。其中,老年3人,青壮年2人,幼儿3人,儿童1人。死亡率为13.4%。

作者在采访中

水塘某村民组的情况,由李某和几个老人共同扳着手指细数。李某,生于1936年,中师文化。清点均记录了户主姓名,结果为:全组约59人,死亡13-18人。其中,李家死亡2人,其他每户至少死亡1人,死绝户一家,山后村民路过本村时死亡有2-3人。取最低的13个人计算,死亡率为22%。

不同调查者,在不同的地区,得出如上的大致概念性的随机抽样比例,这个比例背后的景象,在当年该是怎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

仁怀这个时期的非正常死亡人数,我以现有官方有关数据为基准估算死亡,可能在4万人上下。

3.2粮库

茅台酒耗粮与其产地仁怀近水楼台先断粮的关联情况,基本清晰了;还有一个疑问需要验证:那三年仁怀的粮食库存,是否也像水冲过一样颗粒无存?

李向明装置作品《种子》

查阅县志,全县粮油保管统计表明,1959、1960、1961年,三年末粮食库存,分别为4293、2705、2310万斤。(27)三年中,库存最低的1961年,竟然也比1963—1988年间历年的库存量都高。

同时,这三年,全县还累计征收,正税5132万斤稻谷,附加税715万斤稻谷。其中,1959、1960、1961,三年农民人均实际负担的税为82斤、64.5斤、39斤(稻谷)。(28)

饥荒资料

需要说明的是,征税要求上交的稻谷,是当地品质最高的粮食;而前文所述的农民口粮,主要以品质较低的杂粮为主。

3.3牲畜

系列数据中,还有一组重要数据。查阅仁怀县1959-1961年城镇粮食销售统计发现:这三年该县茅台以外的其它制酒企业用粮达到2242万斤;此外,该县各种饲料用粮271万斤,这些饲料的供应范围为:企事业单位运输的马、牛和马厂、牛园,商业部门待运宰及在途畜禽,科研部门搞试验或配养的良种禽畜,为国家提供禽畜的国营和集体场站。

 以磨豆腐为生的“荣和烧坊”后人

当时,对这些畜禽们的粮食供应标准为:拉车的运输马,每头每日为5斤;驮物资的马每日4斤;牛每日3斤;百斤以上存栏肥猪每日1斤,百斤以下存栏小猪每日半斤;鸡鸭每日每只2两,奶牛每头5斤。另外,1960、1961年,饲料总量分别压缩一半。其主要原因是,生猪存栏数量大体比上年减少了一半。(29)

4.结语

被越来越深入的调查所震惊,我不会再感慨“难以置信”,在所有制上属于国家供应的牲畜享受着比农民优越得多的特权,也无须再质疑那些肥美的奶牛存在的意义。谁制订了这个酒足、畜饱、民饥的计划,谁的心肠能有这样冰冷?


人们可能还会疑问,这样严重的饥荒,难道政府没有救济?有。在大饥荒中,仁怀来自政府的救助,包括几个方面:

一是“自然灾害”名目下的救济。

1959-1961年合计发放132052元。受助人合计18557,三年平均每人7.1元。平均每人每年可得到2.3元救济。

二是“生活困难救济”名目下,1960-1962年,共发257873元,受益人153930人,平均三年每人1.7元,平均每人每年可得到0.56元救济。

三是“困难费”名目下的救济,1959——1961年三年合计164527元,受益人13695名,平均三年每人得到12元,在一万余名受助者中,平均每人每年可得到4元救济。

四、其他帮助,投入疾病专用款13万元;1959年给麻风病院寒衣款1160元;1960年在全市发衣被款19177元;1961年发布票15000尺、棉花1200斤、衣被款17000元。(30)

而大饥荒中仁怀粮食市场有价无市。1961年的黑市上,菜油32元/斤,猪油20元/斤,猪肉15元/斤,大米3元/斤,面条3.2元/斤。针对上述的救济,我们可以换算如下:按单人得到的最高金额救济种类计算,在大约占全县农民总数5%的受救济农民中,一个人一年得到的救济款,还不够买到一公斤黑市大米。


阿玛蒂亚•森说过:“在令人恐怖的世界饥荒史上,真正的饥荒从未发生在具有民主制度和自由传媒的任何独立国家。”

由前面的叙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即使粮食生产不发生变化,权利关系的变化,也可以导致严重的社会饥饿。

另外,还有一点,这么大的饥荒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言论自由、信息公开以及活跃的反对派,本来是饥荒来临前的早期社会报警系统。令人无奈的是那时的言论、信息,在中国处于管制状态。

活跃的反对派,早在前两年的反右运动中就成了“落水狗”。这个时期饥饿的农民根本无权消费自己生产的粮食,也没有人支援、呼吁或关注他们的困境。

埃德蒙﹒柏克当年说,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是善良者的沉默。

谁喝掉了饥饿年月生产的2000多吨茅台酒?

谁想过给那些饥饿、贫穷、死亡的人们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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